作者 | 孙和军 |
口述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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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一 “君莫忘,三百年前戚家军,扫荡倭奴在岛上。” 这是诞生在60余年前的《定海之歌》里的歌词,由蔡克良作词,周大风谱曲。舟山解放前夕,两位都是定海简易师范的教师。 知道这首歌的定海人也许没几个,可是将“倭”字刻在记忆里的定海人却成千上万。倭本非贬义,早在《山海经》和《汉书》时代就已成为专有称呼。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说,女皇武则天改倭国为日本国。之后,国人对于倭的叫法,仅限于古代对日作战时。因为先前貌似柔顺、以华为师的日本,自元末明初始,就未停止染指我万里海疆和大好山河。倭寇,倭奴,成为中国人心中难以抹去的历史之殇。抗倭的擂鼓,几度在中国苍茫历史的时空敲响、震荡,在生生不息的浩瀚东海中不绝于耳。 站在舟山群岛,举头东望,便是一衣带水的日本。 站在日本列岛,回眸西眺,便是东海彼岸的舟山。 如果没有野心,没有欲望的膨胀,彼岸和此岸,互相瞻望,是一幅和谐、和合的岛海岳川图。 因为倭寇,让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的视线一直太专注一个方向。有人警醒,倒过来看看中国地图,日本诸岛像一条锁链横“掐”在中国“雄鸡”的咽喉处。 旅日的舟山人徐静波说,在日本防卫省出版的年度报告书《日本的防卫》中,中国地图就是倒过来放的。谁都无法轻视日本,因为它是我们出门必须跨越的一串铁链。 所幸,这条链条不是完整链接的,还有被大海冲刷开的断裂零碎的道道口子。 海水是蔚蓝的,但是,当年冲过这一道道口子,来到中国海疆兴风作浪的那拨人,带着沉重的金属的血腥,染红了这片海域。 二 骑车来到舟山本岛西部双桥街道和岑港街道交界的小岭,双桥(当时叫紫微)至岑港的山路自北向南有三条,分别是郑思岭、大岭和小岭。小岭上有日据时代修筑的盘山公路,1992年开通小岭隧道。 来小岭探寻古迹,是因为我从舟山的抗倭史料里翻阅到,1558年农历二月,戚继光曾带步兵,从左路紫微侧翻越小岭进攻,和其它几路分别来自海上、碇次、小沙的水陆兵马,一起包抄、剿灭了盘踞在岑港的倭寇毛烈部队。 只是,这一仗打得激烈,代价不菲。岑港山岭逶迤,山径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可以想象,倭寇占据着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据险死守。倭寇事先“绝塞诸道,止通一径,隘险难行”,明军只能于隘道“鱼贯而入”,倭寇“自尾击之”,明军死伤过众。倭寇又“依山阻水列栅”,于山之高堑处,筑堤蓄水,明军进击,决提而淹。如此这般,明军久攻不克,对峙近半年,至农历七月,毛烈残部才被驱除岑港,逃窜至白泉柯梅。期间,身为参将的戚继光还一度被调去台州、温州抗倭,东奔西走,却五战五捷。他和他的上司总督胡宗宪、总兵俞大猷一起,以岑港初战不克而遭遇过削职处分,最终也以岑港之役的胜利与平定倭乱而复职。 这一战,是戚继光在舟山锋芒小试的一年。借着温台五捷之势,他建议的练兵3000计划得以实现,他采取的“蹂尸而进”“逼垒而陈”“更番迭战”“折其锐气”,在岑港得到了很好的实战运用。 三十而立,那年,戚继光刚好满30周岁。他的军事才华在舟山得以验证,他的军事战术在舟山最先发轫,他及随后的戚家军抗倭开始了最卓越的起航。 经紫微小岭下到小岭墩的古道有两条,均是石蛋路,映山红特别的鲜艳,掩映在古道的两侧,灿如云霞,是花路,拾掇起先人蹒跚而斑驳的身影;是霞径,饱尝着四季与朝夕的轮换。 三 抵达小岭墩,一堵苍老的石墙抖擞在零星的油菜花中,山风阵阵回荡其中,如虎啸狮吼。 进入石墙,两排山野特色的寺居庙宅,简易而淡定。仿佛历史的沧桑皆在她眼前一幕幕地流过,烽烟与金戈、商旅与游侠、耕夫与香客……。如今,只剩下寂寞的山风和偶尔袅袅升起的香火。 这是舟山山野之巅保留至今最具人文气息的建筑遗迹之一。商贸、交通、公益、信仰,融汇于一间小小的太平亭,最初只为遮风避雨、供脚旅歇息喝茶的,如今演绎为小岑亭庙,供济公;太平寺,供送子观音;太平亭,供阿弥陀佛。东西两边各有一座小小的供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土地堂。寺门正中有一副门联: 坐居兑位占兑说 向属震方卜震来 按照《周易》理论,兑位在正西,震位在正东。此可寺可庙可亭的山野之宅,正位于紫微之西,岑港之东。紫微的意义贴合道教,乃斗数之主,帝皇之星,执掌天经地纬,率三界星神和山川诸神;岑港的意义在于地理,按照定海知县繆燧的说法,以两碶夹山,故名岑;以海尾冲入,故名港。而山海地理的自然形成,又最合乎风水堪舆,合乎天道。北宋王禹偁《中书试诏臣僚和御制雪诗序》:“天颜兑悦,临轩乍满於重瞳;民心乂安,在野惟闻於皷腹。”皇帝开怀与百姓太平,一般重要。你在朝堂前后满眼皆圣人,我在田野之中拍腹而游。《易·震》:“震来虩虩,笑言哑哑。”虽如猛虎到来之恐惧,而圣贤君子却能谈笑风生,泰然处之。 所以,占兑说占的是太平,卜震来卜的是安泰。 这是千年《周易》在海岛山野的一次文化留痕。中国民间浸淫于此深矣。既以太平名,倭寇散去百姓自是太平。太平,是百姓对岑港之战的首肯,是抗倭明军的功绩坊,是戚继光的荣誉碑,也是留给后世永远的和平祈愿。 忽然想起,朝堂清则江湖平,朝堂浊则江湖乱。太平亭的门联如果贴在大明朝廷高傲的顶梁柱上,唯一能解读的就是这一句。 这是属于信仰的,民间的,精神的流播。 四 然而,我分明看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巨石般刚毅的力量。在我苍茫而明媚的视线中,它如横空出世又遗世独立的民族精魂。 小岭墩垭口巨石墙基宽1米以上,高5米以上,长度不一。少者五六米,多者十余米。山风不间断的呼啸,仿佛在回味那场保卫海疆的不屈之战。在垭口西北侧的山体上,从太平亭开始,延绵着一条疑似古代的战壕。战壕所对应的,正是被两面山坡夹住的从岑港方向而来的古道。战壕是石墙天然延伸的一翼,驻扎于此要冲,可谓“一人当关,万夫莫天”。我无法不驻足抚摸,我无法不贴耳倾听,石墙有灵,摸得出我体内的脉动;石墙有悟,听得见我内心的澎湃。冷峻、威严而泰然地矗立了那么多个世纪,平凡如我,在你面前,只有瞻望,只有瞻仰。 关于这座关隘式石墙,未见任何志书提及只字。有的只是康熙《定海县志》里提及“小岭,通紫微”,光绪《定海厅志》岑港庄图中标有“小岭”和“太平亭”字样。 这石墙,到底跟海防有无关联?跟抗倭有无关联?在未找到任何依据之前,我们只能凭想象推理。 清代谢泰交在《舟山沿海图说》认为,守舟山者,北守马目港,南守崎头洋,东守沈家门,西守则是岑港。岑港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海防地位不可小觑。南宋岑港先后设有指挥使寨、巡检寨,元设岑江巡检司,到了洪武十七年(1384),岑港曾设巡检司,二十七年(1394)筑周围63丈的巡检司城。嘉靖三十三年(1554),王直引导倭寇在岑港设营立寨。之后的几年,倭寇一度长期占据岑港,与明军对峙。 然而,头脑再简单的武装头子,也应该明白,倭寇要想占据岑港,小岭这个东关隘是非守不可的。同样,要想置岑港内的倭寇于绝地,小岭这个定海的西关隘必须掌握在手。否则,定海城区和紫微、盐仓等郊区与岑港之间,明军与倭寇之间,完全可以自由流窜。 “从烟墩的寨山、烽火墩,到岑港木城,巡检司,再到与紫微交界的炮台山,这一系列抗倭防御体系,不正在佐证那道关隘石墙的功能吗?”那一晚,我与舟山博物馆原馆长胡连荣、老岑港人费明祖,相约在古城中大街,分析后认为只有刀枪剑戟冷兵器时代才有必要修建这等规模的关隘,如果跟抗倭有关,是倭寇还是明军修建了石墙?望着小岭墩西端“┣”“上”字形的两组石墙,相比较东端的一组有弧度的石墙,明显更具有防御功能。也就是说,应该是明军用来抗击岑港方向来犯之倭寇的。如果这样,当年戚继光率部翻越小岭,与倭寇相持,是有可能在此建筑防御性石墙的。 只是,这样的推理目前还缺乏文献的支撑。 五 来到舟山本岛中北部干览镇和白泉镇交界的柯梅岭,柯梅岭在白泉镇柯梅社区境内,东麓有大柯梅和小柯梅两个自然村。《读史方舆纪要》载:“柯梅岭在海中,舟山所东,出浦则鱼山外洋。”古人有“大柯梅外迎新妇,小柯梅里贺新郎”之句。岭下是柯梅隧道,岭上依稀还有一条古道,只是残缺不齐,加上草木的湮淹,抵达岭墩实是费了不少劲。 我曾试图从古县志的地图上搜寻——小展摩鼻岭向北延伸至海口,与梁横山相对,有赤石嘴(七石嘴),上有赤石烟墩;从赤石烟墩向西北经小展塘,至小展烟墩,即小展岭余脉延伸至海口处,今为海口村和南峰山。小展烟墩烟墩西北,有程家台,与吊屿(今钓山)隔海峡相对。这是康熙《定海县志·北蝉岙图》中所标注的三个抗倭烽火台,为汛守地。到了光绪年间,三台仍在,不过,小展烟墩改成了望姑台,程家台改成了钓岛台。 在康熙《定海县志·白泉岙图》中,标注小支沿海一带有烟墩,在白泉浦和关圣庙畔有营房。到了光绪《定海厅志》的地图上,在今柯梅岭北侧的山上增加了一个汛台。其实,早在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明廷就在原灌门山上设石禅烽堠,隶属于舟山中中所。明代郑若曾《筹海图编·浙江沿海山沙图》和天启《舟山志》均有在“石禅烽堠”记载。设石禅烽堠之后,灌门山改名为炮台山。 这些是留在清代的白泉境内的古代海防痕迹。而这些海防遗迹,显然跟明朝晚期的抗倭有关。 明嘉靖十九年(1540),明军捣毁双屿港,有倭寇逃窜至柯梅山。乡绅姚思敬就率村民进行反抗,倭寇无立足之地,再逃,姚思敬不惜变卖家产,招募丁壮建立民团组织,成了柯梅抗倭的领头人。 胡宗宪《筹海图编》卷十记载:“嘉靖二十七年(1548)六月,观海卫百户与贼战于柯梅,死之。贼犯昌国,烈女李氏死之。”这个烈女李氏,是柯梅人张栋的妻子,倭寇占据柯梅,夫妻被执。李氏眼见倭寇杀死张栋,号哭并痛骂,义不受辱,被倭寇乱刀杀死。 这是明天启《舟山志》卷三“烈女”中的记载。接下去还有个细节,说是倭寇杀死李氏后似有悔意,还特意挖了个土坟葬了她。当时一起被倭寇抓来的还有其他村民,他们没有死,目睹了整个情状。后来知县宋继祖为李氏改葬、致祭,表其门曰“贞烈”。 六 皇天岭,像一条龙蛇,匍匐在猢狲山西边,头在大柯梅,尾在小柯梅。因岭低矮,今天早因开山采石办砖瓦厂而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岭”的概念。 一阵海风吹来,吹到清光绪三十年(1904),一个村民在皇天岭掘地时,发现一块石碑,上有“忠勇之碑”四字,旁刻“浙江巡抚兼兵部侍郎胡”等字尚可隐约辨认,余皆剥落。村民们把这块历经了三个半世纪的古碑藏在了柯梅义火祠,却不知又于何年何月佚失。总之,今天找不到了。 关于这块碑,修于1923年的《定海县志·册四·艺文志·金石》中尚记载:“明代倭寇由海口攻入,村民出而抵御。血战肉薄(搏),齐呼‘皇天’捐躯死难者不计其数。岭之得名以此。事平,立碑记事。今其碑已残,仅留‘忠勇之碑’……” 云云。也就是说,1923年此碑尚存。 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闰七月,岑港之战以后,倭寇余部从岑港白龙潭北部以及鹅鼻岭等地翻越山岭,经小沙、马岙、干石览等地撤至白泉柯梅山、柯梅岭一带,凭借有利地形结巢安顿,并砍取柯梅山丰茂的大树,用从岑港撤退时带来的造船用桐油等物就地造船。十一月,明军围剿柯梅。柯梅村民被穷途末路的倭寇挟持至大门岭与官军对阵,倭寇躲在村民背后,明军一时无法直接用箭弩射击,处于紧张的对峙之中。这时,村民中有一位老者高喊一声“皇天啊!皇天啊!”便不顾一切扑向身后的倭寇,与之肉搏。老者顾全大局、勇于献身的义举感动了村民,他们沸腾起来,一齐呼喊着“皇天啊!皇天啊!”转身向倭寇扑去,用鲜血和生命来进行一场生死搏斗。无奈他们遇到的是已经彻底杀红了眼的倭寇,倭寇用手中的长倭刀斩杀肉搏的村民,血战之中,村民死难者不计其数,殷红的鲜血涂满了战场。明军乘势掩杀过来。结果是,大部分倭寇被官军歼灭,只有一小部分退至柯梅海边,乘18 艘船只从海边浦口突破包围,逃往福建。 柯梅村民牺牲了自己,为官军剿倭抢来了先机。 相传每逢风雨晦暝之日,通往柯梅的大门岭时有刀剑击斗之声,隐约能听到村民呐喊、呼唤“皇天”之声。于是大门岭便改名为皇天岭。 皇天岭侧竖勒起了一块平倭建功碑石,浙江巡抚胡宗宪书题“忠勇之碑”,这是当时明廷最高长官表彰柯梅村民抗倭之功、慰祭亡灵的见证。 七 作为抗倭海上主战场之一,白泉及周边一带留下过不少战役的遗迹。抗倭名将戚继光曾经亲自参加过二次战斗,而其所组建的戚家军,战斗的号角则响彻在舟山的角角落落。柯梅、浪洗这些地名都曾经是戚家军抗击倭寇的战场。 视线从那抹曾经被血色残阳染红的海岸线上收回。沧桑之花总在历史的拐弯处逡巡,然后,选择一个角落绽放。破釜沉舟、功败垂成的项羽,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霍去病,收复河山、壮志未酬的岳飞……还有,还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戚继光。 明代嘉靖到万历,一个内忧外患、战乱纷飞的时代。戚继光不长不短的60年,一生的戎马倥偬,就定格在了这个时代。如果注定是一个苦难的时代,包括常人与英雄,人们所受的苦难原是一样的。但是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在于常人选择沉默和忍受的时候,英雄选择了奋击,选择了尽忠,以孱弱之躯在历史的黑夜里擦出点滴灿烂火花。 英雄起于草莽,英雄不是蓬蒿辈。四个半世纪,缕缕如烟如尘,即便再经过几个世纪,这段历史的震撼和感染还应该留在后人的胸膛里,和这座风生水起的海岛一起,激荡起无比壮阔的波澜。 然而,从小岭、柯梅岭、皇天岭到浪西,一路走来,分明看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山岭般刚毅的力量。在我苍茫而明媚的视线中,它如横空出世又遗世独立的平民精魂。 大海是开放的,海岛是好客的,对外文化交流、经贸往来自是开放,但是开放也需要规则。违背规则的交流、漠视规则的贸易不是开放,更不是文明。大海是包容的,海岛是自在的,但海疆是有国家属性的,海疆忠实履行的是一个国家关于国土的规则,对抗规则就是侵略。 岑港之战,柯梅之战,见证了中国是一个诞生平民英雄的国度,见证了舟山是一个诞生平民英雄的土地。 英雄或许是有劫数的,但对英雄的崇拜永无劫数。经历过历史悲怆的舟山百姓,其内心对英雄是永恒的膜拜! 这位被黄仁宇称为“孤独的将领”的戚继光,在岑港之捷后,他和他操练的戚家军又驰骋在舟山海疆,在沈家门,在干览,在马岙和长白港,在长涂岛……屡建丰功伟绩。至今,干览的戚家庙、长涂的参府庙、沥港的戚继光纪念馆、岱山岛的淡水庙,成为经历过悲怆的舟山百姓内心永恒的膜拜!
【作者简介:孙和军,舟山市政协委员,浙江省作协会员、舟山市普陀海洋文化研究会秘书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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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 | 2022/09/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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