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兴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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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曹梦岐(1875~1929),谱名学应,字文昭,号良叙,兰溪蒋畈村(原属浦江通化)人,清末秀才,乡村教育家、理学家、实业家。深受清末维新思潮影响,以教育救国、开启民智为己任,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春在蒋畈创办育才学园,男女兼收,学做并进,开创乡村平民教育之先河。其倡导“知行合一”,以“立志、求实,即知即行,学做真人”为校训,言传身教,兴利除弊,投身乡村教育凡二十七载,育人三千,英才辈出,有力地推动了地方乡风民俗之淳化和经济社会之进步。他身为校长兼老师,不但授书育人,还身体力行率学生砌堰垒堤,植树造林,着力推广熬糖、缫丝、纺织等新技术……以实践躬行、经世致用之务实作风,不但把文化教育普及于民,更把先进的生产技术引进原本愚昧落后、烟赌泛滥的穷乡僻壤,切实改良乡风,造就文明,为“金华学派最后一位学者”,时人尊称“蒋畈先生”。 “半个秀才” 蒋畈原为兰溪市洪塘里蒋氏在山下村前的一畈良田。蒋氏为方便耕作,在田畈中央建造了二间矮屋,用于存放犁、耙等农具,并派长工居此看守。明武宗年间曹氏仁一公从金华北山南麓洞井村入赘洪塘里蒋家,其曾孙又入赘山下蒋家,生下二子,一姓蒋,一姓曹,从此后曹氏便在东山脚下刘源溪畔安家立下,蒋畈因此成为村名。经过数百年风雨沧桑,蒋畈曹氏人丁逐渐繁盛起来。 清咸丰年间,祖父曹麒麟娶钟氏,夫妇齐眉,兄弟和睦,晓之以义,教之以方,耕读传家,屋宇书香。至清代末年,洪杨之乱,村无宁日。蒋畈被左宗棠麾下张玉良以“勾结长毛”为由遭到清兵“抄白地”,整个村子夷为平地,只有三间老屋和钟氏带着6岁的曹永道死里逃生,得以幸存。后来,曹永道与逃难于此的唐姓女子结为夫妇,婆媳三人在苦难中相依为命,共克时艰。清光绪元年(1875)七月十六,唐氏生下儿子曹梦岐。 曹氏也曾是江南望族,可自从迁至蒋畈后,三百多年未有一子登科,世代“凉籍”。当地有民谣“刘源溪直垅通,没个秀才种”寓讽蒋畈曹氏。曹梦岐自幼聪慧,熟读四书五经,而且骨子里有股桀骜不驯的傲气。有一次见到父亲为了田里的灌溉水,竟然向别人家在田埂上下跪,小小的他当即拉起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咱不能跪!曹永道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受人家凌辱、看人家脸色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曹梦岐看来,却是有辱名节的大事。唐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供他上私塾,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走向仕途,光宗耀祖。 光绪二十七年(1901)岁试,曹梦岐经人指点赴浦江县参加科举考试,却被人举报“冒籍”,被驱逐出院。回到家中父亲曹永道劝他认命,他却偷偷地跑到金华洞井借了《曹氏宗谱》赴金华再考。不想这一考,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了秀才,改写了曹氏数百年无秀才的“凉籍”历史。金华府衙敲锣打鼓地来报喜,这一下,可轰动了方圆几十里,从此民谣也改成了“刘源溪直垅通,半个秀才种”。因为当时蒋畈虽然属于浦江,他却是以金华洞井人的身份考中的秀才,故有“半个秀才”之说。 教育救国 1900年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象征中国封建文化的贡院,中国的各界仁人志士都在思考中国教育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当时康有为提出“立国育才,所关至大”,梁启超也提出废科举、兴学校,育才学园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建成的。1902年,曹梦岐在杭城贡院里看到了清朝大厦将倾之势,便绝意仕途,带着一套《王阳明全集》回到蒋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在自家堂前办起了全县第一家私立育才学堂。立志要培育一批能改变社会风气的人才,从此将一个愚昧落后的穷乡僻壤带向了时代的前列。 那个时候,对于新式学堂怎么办,浦江、兰溪都还没有样板,他就跑到东阳、义乌等地去求师访道,讨教经验。附近没有新式老师,就到金华、浦江城里去请。自己放样建学堂,自己动手做桌椅,自任文化课老师,就连排课程表、买教学用品、上下课摇铃都是亲力亲为,既是校长,也是教员、校工。 曹梦岐认为人要立大志做大事,立志为圣贤尧舜的己饥己溺,范仲淹的以天下兴亡为己任,都是年青人应该有的志向。于是他便将“立志、求实,学做真人”做为校训,将“肩背书包上学堂,即知即行细思量,苦读苦学做真人,励勤崇俭不可忘”做为校歌,广为传唱。“让乡村人睁开眼睛看世界,为国家培育有用之才”是曹梦岐一生的梦想。新生入学,曹梦岐对每一位都要问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读书啊?”有的说为了当官,有的说为了识字好记账,等等,几乎没有让他满意的答案。他便在开学典礼上特别强调求学的目的是“做人”,学古人做好人,以天下为己任,做一个有志向的人。 他提出的办学宗旨是:“躬行实践,文化教学与社会教育并进,教学做合一,农工学齐驱”。所以在课程上除了自然科学、文史修养等课外,还设农业、园艺、工艺等课,男学养鱼、种菜、武术等,女学种桑、养蚕、缫丝、织布等。不管省、县视学下来检查时如何批评,他都按照自己三课合一的特色安排课程,即:读经课——对高年级学生讲授《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课,由曹梦岐自己亲授;劳动课——每周必安排一到两个半天参加农(工)业劳动,男女生全体参加,按正课评分;宣传课——将时事教育与社会兴革作为必修课,而且在每周六下午,都安排学生到周边各村举行文艺演出,宣传时事,兴利除弊。旧到读“经”,新到闹革命,不为读书而读书,要为做人而读书。他既反对死读书的“蛀米虫”,又反对学无专长的“无柄尿勺”。然越是这样,育才小学的升学率反而比周边的小学都要高。 他虽在偏僻乡里,却通读时讯,洞悉风云。获悉“五四运动”暴发,曹梦岐积极响应,带领师生组织游行,抵制日货,反对“二十一条”,反对列强侵略等。他还支持进步青年组建“通化社”,夺取全通化的教育、文化领导权,对通化旧制陋俗进行彻底的社会改良、文化革命,掀起乡村革命的热潮,迫使那些老学究、顽固派以及豪绅恶霸们在通化无藏身之地,纷纷抛戈弃甲而逃往杭州、南京等大城市。 曹梦岐坚持“一日之学,一世之师”,对学生负责到底。不但在校时管教严正,毕业后很多年,还要管他们的言论行动。不管是哪个学生遇到困难,还是犯了错误,他要是知道,便要主动上门帮助解决,或劝诲教导。从育才毕业出去的学生都会视育才为家,每每在外就读寒暑假回家,都要来育才拜谒这位老校长,跟他谈论学术及社会时弊等各种问题,从道德伦理到时事新闻,无所不谈。而各个校友由于受教不同,观点便不同,大家一旦辩论起来,难决胜负,而曹梦岐每每都会站在革新的一方。这种充满民主的思辨论学常常会给育才带来清新之风。 他不求名利鄙弃功名,蔑视金饰,廉洁自爱,未占管过半点公家产款。27年校长,未领过一分工资,还赔补掉十五亩田,供给全部房子以及整套膳、宿家具。根据当年的收支情况,每年学生人数平均在60人左右,连补习班共七个年级。四个教学班,请4至5位教师,平均工资(供伙食)每人每月6元(连伙食10元),合计每月50元(一年10个月计共500元),收费学生每人每年补习班学费5元、高级班4元、中级班3元、初级班2元,按10、20、20、10人计算,全年共可收学费210元,政府补助约40元,合计250元,刚够教师工食的一半,因此每年都是亏垫的。至于住宿生每年每人一元杂费,通学生半元杂费,则房子、床铺、桌椅的损耗、修补和茶水费都包括在内,此外再无别的收费。而且乡间贫苦学生较多,每年总有几个学生交不清费或免费的。每学期,还要添购教具,这都是要另贴的。他的这种廉洁自爱也影响着家人。儿媳王春翠从1937年到1950年担任育才小学校长13年,也未领过一分工资,期间曾有几年划为公立,政府给予工资,她也全部拿出来作为奖学金使用。儿媳汪能泳在浦江城里担任了十多年启文女子学校校长回来后带回自置的一点家具,曹梦岐非要他送回去,说瓜田李下,难辨公私。 曹梦岐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乡村教育事业,他虽是校长兼任国文与历史课程,却从未拿过半分钱的薪水。他一个人要做五六个人的事,每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五十岁的人就已经衰老得像七八十岁了。每天晚上,总要到学校每座房子四周巡逻一遍,看过所有的门户,才去睡觉;早上鸡鸣即起,穿着一双破布鞋,先到田畈里转一圈,把田地里的事都安排妥当才回来吃早饭。曹去世后,乡人都说:“我们这一百里方圆之内,不会再有第二个梦岐先生了!” 乡村振兴 洪杨之难后,曹家的田地只留下一亩六分田和光秃秃的一块东山,东山是红沙石,寸草不生,曹梦岐办了学校后,年年春天带着学生去种树,夏天去浇水,在沙石缝里都种上柏树、松树苗。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种了死,死了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棵棵苍松翠柏终于长大成林,“蒋畈先生”锲而不舍的努力为东山换来了一壁青葱。他还以孟子“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养林理论指导村民成立“森林会”封山养林,种植水果,放牧家禽,打造循环经济。 《四书》上说:“五庙之宅,树之以桑”。因之曹梦岐乡村振兴的第一件事就是植桑兴农。妻子刘香梅嫁给他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养蚕、缫丝、拌茧锦、织生丝。第一个儿媳汪能泳娶进门,就派去杭州读浙江女子蚕桑学校,两年时间就把新式栽桑、剪叶,特别是养蚕、缫丝、制种的成套新法全部学回来了,成为蒋畈第一个蚕桑专业技术员。在曹的支持下,结合当地实际,因地制宜,研制出一套蚕室温度控制法,成功仿制了成套的家庭式木制缫丝车,这对于蒋畈来说确是一次创举,也是山乡最初的工业萌芽。 民国初年,洋人在中国开办了“打蛋厂”“毛织厂”,为了榨取中国农村廉价的原材料,叫些买办文人在报上鼓吹养羊养鸡是爱国而又富家的陶朱事业,蒋畈人积极响应。于是,以育才校友为核心的“养鸡会”“养羊会”先后成立起来。统一购种、分户饲养、集中运销,组织得有条有理。但等一批批鸡蛋羊毛运到杭州、上海,买办、货行大刨“黄瓜儿”,乡下人的上等货都成了次品,如果不卖,鸡蛋要坏,羊毛会蛀,买办趁机压价,越是旺季越下跌,三两年下来,鸡羊会便“无疾而终”了,但曹梦岐振兴乡村的梦想依然不灭。 一战结束前夕,曹梦岐联合一些好朋友、信徒们集资创办了一家竞存工艺社。派出门生去上海纺织厂学来了工艺,又购了机器、棉纱,成立了全县第一家纺织厂。既能纺织各色粗细洋布,又能制造洋袜、毛巾等针织品,一时成为山乡新闻,前来报名做工学艺和参观看新鲜的门庭如市。但创办之初不计工资,还勉强够本,后来发现人家百货店到的洋布成品价格比竞存工艺社的棉纱进来时的价格还低,而且货色“洋的比土的”丰富。于是产品滞销,只好让织布师傅和育才学生都利用假日做货郎,走村入户,上门推销。换货、代销、附赠品,花样用尽,还是难以回生。最后洋袜、毛巾先后停产,只织乡村比较欢迎的一点“小布”,拖了十多年,终于关门彻底停产。 1920年,曹梦岐在邻村西庄陈姓的推荐下,购置了西庄村钱塘垅山场,组织村民成立“合作社”,推行社会主义合作化,制订农业振兴二十年计划:1、封山养林,适度砍伐;2、在山林中种植桐、棕、漆、茶等不易燃林森木,形成纵横防火带;3、扩大杨梅、南枣、枇杷、节桃、梨、李等水果种植规模,引进花红、苹果等外地新品种,形成真正的水果园;4、在林中放牧羊群,形成生态循环;5、重振项村的麻车(榨油车),建造糖车厂,形成农业工业化,打造产业链;6、大规模养蚕、养蜂,打造立体农业;7、在钱塘垅源头筑塘蓄水,不但提升灌溉能力,而且还可养鱼致富;8、在路边村开办火腿作坊。以上计划,三年推进,五年有起色,六年见成效,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他号召大家齐商量、齐出力、齐办事,穷富同心,共建山垅,把钱塘垅变成一个丰衣足食的共同乐园。 1921年春,曹梦岐去义乌考察后,又请了师傅对蒋畈气候、土质进行分析、比照后,说动了一些育才家长,组建“糖车会”,引进糖蔗种植技术。是年冬,大片大片的糖蔗获得了丰收。曹又请来义乌师傅安装糖车开始榨糖,力克三关始成。第一观念关。开始村民就议论纷纷,认为蒋畈种不起糖蔗,新糖车安好试绞时,有个育才学生在给绞机“喂”糖蔗时不小心将左手的四个指头“喂”进去压碎了,鲜血流进了榨汁缸里,村民认为是曹不敬神好新立异的报应,迷信势力和守旧势力把矛头指向曹,声称要拆平糖车。曹力排众议,赔了钱,道了歉,才大事化小。第二动力关。当时的绞车动力是用水牛拉,曹自己养了一头水牛,又四处借了几头牛轮值,才使24小时昼夜不停。第三技术关。义乌熬糖师傅受义乌同行的警告,在蒋畈留了一手,一连几次都没有熬出沙糖来,一说柴的原因,一说配料原因,一说糖蔗原因。最后还是本地的吴姓师傅边看边学悟出了门道,试熬成功。从此蒋畈有了第一个以梅溪命名的工业产品,叫“梅青”(红糖、沙糖),其质并不亚于义青、福青。其后,他还引进新式养蜂和水蜜桃、杨梅、南枣等种植技术,为乡村振兴费尽心机。 农业不能少了水,曹梦岐深知车水之苦,因此非常重视水利灌溉工程。在刘源溪段和梅溪段不管是否有曹家田,只要是有堰坝损毁,他必是亲临主持修砌。他一边要和温州石匠谈价格、商议工程,一边要向各区田地户主拼凑资金,几乎日无暇晷。1928年他重病在床时,还扶病参加了一次与温州石匠订合同的答谢酒席,再三嘱咐温州石匠要把好质量,修成百年坝。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的村里公益活动,此后便卧病不起了。 乡风革命 在19世纪末,通洲桥是金、兰、浦“三不管”地带,法令不能及,烟赌盛行,盗贼猖獗,乡风黑暗,整个挂钟尖下也只有三四个读书人。曹梦岐从杭州带回来康梁的《时务报》,在家乡办学兴业,推出“四禁”:禁鸦片、禁赌博、禁斗牛、禁杀耕牛;“四废”:废“天地君亲师”牌位、废跪拜礼、废买卖婚姻、废养奴蓄婢;“八劝”:劝放脚、劝读书、劝养蚕、劝织布、劝种养森林、劝兴修水利、劝熟耕作、劝不信仙佛。以一己之力开启乡风革命的新篇章。 1903年,他带领了育才的高班学生王鹏飞等人,会合社会上的年轻人,搬起金星庵的菩萨和通洲桥上的观音菩萨统统抛进了桥下滔滔的梅溪水中,向社会歪风、封建迷信、旧制势力发起了挑战。一时间舆论沸腾,连80岁的老太太也拄着拐杖出来喊罪过。从此,一边办学,一边打官司,一边不断地接到社会恶势力的反击,“割下良叙头”“驱逐金华佬”成为此后30年中此起彼伏的恫吓与实际行动,成为全乡、全县甚至联合金、兰、浦三县缙绅群而攻之的檄文,直到1924年,杭州的一些报纸还时常刊出那些缙绅们声讨曹某的文电与新闻。 曹梦岐作为刘源溪的第一个秀才,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土皇帝”生活,吹吹牛皮,摆摆资格,可他偏要放下秀才的架子,凭着一股憨劲要教育救国、兴业利民,要砸了烟赌馆,关了娼妓院,醒愚去恶,改变社会,触动了豪绅阶级的既得利益,激怒了地方黑恶势力,连一些地痞流氓都个个咬牙切齿,要“抄平蒋畈”。他们明火执仗夜袭过蒋畈,半路埋伏刀劫过他夜归,曹梦岐都不为所动,软硬不吃,依然我行我素。 邻村塔山脚有一唐姓赌徒,因为曹梦岐的禁赌而积愤日久,决意伺机刺杀。一次跟踪时曹突然回首望着他,让他措手不及,匕首落地,曹走过去捡了刀递于其手微笑着说:“小心刀,当心刺到你的脚背。”赌徒被曹的正气凛然所慑,丢了刀跪于地上,表示要痛改前非,后成为曹的保镖和忠实信徒。曹也被人称之为“割不断的头”。曹去逝后,唐披麻戴孝,权当义子,每逢节岁,都要前去祭拜,终生不变其忠。 他不但是这个乡间最早最坚决的废除跪拜者,最早最坚持的非君非皇分子,也是最早最坚决的解放妇女的先驱,推行婚姻自主的启蒙者。他反对溺女,主张男女平等,批判重男轻女思想,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愚女观念。在著名学者、儿子曹聚仁的记忆中,有许多人家生了女儿后“挂篮”到曹家,至少有十次以上。还有一些逃婚的亲戚、育才学生,都会找到老校长,要他主持公道。 育才创办初期就男女兼收,但许多乡民囿于旧制,不肯把女儿送来读书,曹梦岐就动员他的一些亲戚朋友的女儿、姐妹来上学,好不容易凑了二十来个人,作为首批女生。但这批一毕业,有几年又绝了女生的影迹。直到1918年,又招进三个女生:王春翠、柳赛鹤、金鱼。1919年五四运动后,教育风气好转,要求读书的女孩越来越多,浦江县办起启文女校,敦请曹家大媳妇汪能泳任校长。1927年,育才毕业生吴绣鸳从杭州毕业返乡,在近外阳村办起育才分校,专收女生,多时达四十人。
实践躬行 曹梦岐是一位笃实的理学家,几乎达到排除佛道各派思想的程度。他既学习朱子《近思录》《小学》的立身处世之道,又崇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维护社会治安,培养民间新风尚,倡导教育救国、实业救国。他在乡间提倡放足,在学校增设女班,创办纺织厂、糖厂等,都是实实在在的推进社会的进步、人类的文明。曹聚仁称曹梦岐为“金华学派的最后一个学者”,生平只用“实践躬行”四个字来教人,他的弟子都要知稼穑之事,不能捧起书本就忘记种田,穿上长衫就脱离生产。所以他创办的育才小学虽效仿于城市的洋学堂,却没有洋学堂的习气,学生要自己扫地、揩台子、煮饭、洗衣等。他认为经世之学并不是空谈性命,也不是高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而是追求当下的实用主义教育,在乡村就要懂得农业生产技能。他要求学生课外去牧羊、割草、播种、车水等等。他的这些理念比之陶行知的晓庄师范、黄炎培的职业教育社已经早了25年。 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于礼。”关于治学工夫,曹梦岐主张博而返约,重点在“约”,而考证训诂学只是枝枝节节的功夫,无当于大道。他认为衣食足而知礼仪,礼仪需简约、平易,简则易知,平则易行。 有人说曹梦岐为人治学颇近于明代张孟兼,教人之道同于清末黄以周。而他的学问虽主要来自于《近思录》和《王阳明全集》,但他既非程朱,也非陆王,主张“独学无友”,不受任何学派与门户之见所拘束,用自己的眼光去看问题,根据自己的经验,实事求是地去解决问题。曹聚仁认为曹梦岐的治学立身之道,和永嘉学派的叶水心、永康学派的陈亮、金华学派的唐仲友还是比较接近的。 1924年,曹梦岐从报上了解到四川段正元(1864-1940)成立了道德学社,专程赴杭州与其论道。对于夏敬观(1875-1953)之类的“犬儒”,他认为于事无补。面对军阀不休、帝国主义侵凌,究竟谁是人民的“救世主”,他带着希望而去,怀着无限迷惘归来。直到孙中山民族、民权、民生“新三民主义”的提出,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五四”运动以后,以“叛逆”为主流的新思想一下子燃烧了青年们的革命热情,文化革命、社会革命、家庭革命、思想革命……1919年11月7日,时为浙江一师学生的施复亮在《浙江新潮》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非孝》的文章,引起轩然大波。因为施家与曹家有点远亲,曹梦岐专门写信给曹聚仁,称其“大逆不道”,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并要他跟施断绝来往。曹聚仁回信辩驳,更激起他的火来,儿子便以战士自命,说要脱离家庭关系。这封信让他伤心了一个月,整个晚上在屋子里打转,心痛得难以入眠,直到儿子认错才得以平息。 曹梦岐虽然没有机会接触到马列主义,但他是一个改造社会的唯物主义实践者。他一生中不知驱逐了多少和尚道士,扳倒过多少菩萨,一切扶乩、求雨、求签、算卦等凡属道佛迷信活动,无不彻底抵制。但对于传统的祭祖、上坟,以及财神庙、土地庙却非常虔诚。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他是宋明理学家现世主义的跟随者,只注重人生现实问题,对于生命归宿,并不想有所交代。他注重祖先崇拜,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其生命观也就到“如”字为止,他相信“正直之为神”,只要正气便可以把一切“鬼”都挡在门外了。 曹梦岐以教育为抓手,以实业为动力,以学校为基点,延伸到社会,以光复会的改良主义来进行改造社会,他的力量虽然微薄,但持之以恒,竟结出丰硕的果实。他前脚刚踏入贡院科考,后脚出来便革了自己的命,脱了秀才服,剪了头发,还与蒋六山一起加入了光复会。鲁迅先生说:“在中国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流血。”曹梦岐不但要革自己的命,还要革社会的命,只要是对的就该去做,只要去做就一定会成功。正是这种知行合一的精神让他单枪匹马去开展以“四禁、四废、八劝”为核心的社会改良,竟使这方圆几十里的社会风气切切实实地得到了改造。 曹梦岐坚信正可克邪,行事皆乞灵于“法律”,万事夺不过一个“理”字。他认为不管谁是统治者,相信法律是不变的准尺。朝代变了,度量衡的标准是不会变的。他一生为穷苦无告的百姓打过不少官司,皆以理自持,胜诉于法。有一次,两个村为一株樟树归属问题打官司,甲村在地方法院塞了钱而胜诉,曹公写了上百页的状子,跑了四五十趟的路,自己还贴进去几百元的路费,硬是将官司到高院为乙村赢得了“理”。 在曹梦岐看来,军阀无义战,所有军阀不过是帝国主义豢养的走狗,没有一个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在浙江孙传芳政权时期,对他有过几次褒奖,给过勋章,送过匾,但他一律不予接受,死前还叮嘱家属,这些东西与秀才服一起,不许殉葬。 辛亥革命以后,许多人以为革命已经成功,同志无须努力,他在乡间却锲而不舍,久而弥坚,致志于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的宣教和开发民智,救弱图强。他还组织当地农民协会积极与孙传芳残部开展武装斗争,并积极响应革命行动,为革命军支粮、支差、安排住宿,派向导、挑夫等。1926年冬,孙传芳北洋军阀从沪杭前往赣闽,途经浦江、兰溪,沿途一路奸淫掳掠,拿不走的还拉上大便,或点火焚烧,极尽人间惨境。曹梦岐暗伏学校附近,北兵放一处,他救一处,才没有整个烧起来。1927年1月,旧历春节前五天,北兵前线溃败回来,再次途经兰溪,炮声隆隆。这次他早早地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组织了“火铳队”,准备了“抬铳”(土炮)。见塔山脚起火后,老校长登上东山顶,不怕自己暴露目标,敲响了战斗的第一声锣。百姓同心,炮声、枪声、欢呼声顿时响成一团,吓得北军四处溃散,沿途被老百姓俘杀达五百多人。而东山上的这第一声锣、第一声枪也成了蒋畈人同心克敌的标志。 曹梦岐兴学二十八年,弟子三千,亲炙训诲者千人。奋斗一生的曹梦岐终因积劳成疾,未满五十便早生华发。他久病卧床两年多,于1929年5月30日在学校师生的校歌声中吐血而亡。血吐了一脸盆,歌声却像鸟儿一样飞向了东山,飞向了通洲桥,沿着梅溪飞向了更远的世界。
【作者简介:陈兴兵,兰溪市政协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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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 | 2023/11/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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